文|张永军
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晨,薄雾如纱,我们的车驶向青州。我靠窗坐着,望着窗外飞逝的鲁北平原,思绪已飘向那座千年古城。
青州,古九州之一,《尚书·禹贡》载“海岱惟青州”,南依泰沂,北濒渤海,自古为南北交通要冲、文明交汇之地。这里不仅是李清照、范仲淹等名士停留过的文化名城,也是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驿道的重要节点。带着这份历史的追忆,我们渐渐靠近它。
抵达青州,古朴的城门首先映入眼帘。晨光斜斜打在青灰色的城砖上,岁月在每一道砖缝间刻下印记。步入古城,仿佛一脚踏入时光深处。脚下的青石板路被磨得光滑如镜,倒映着天空的湛蓝与游人的影子。两旁是明清风格的建筑,飞檐翘角,木雕窗楣,静静诉说着过往。
沿昭德古街缓行,两旁商铺林立,售卖青州特产、传统手工艺品的小店依次展开。一位老者坐在店铺门槛上,手持长烟杆,眼神平和地望着往来行人。他脸上的皱纹如古城街巷,藏着数不尽的故事。我举起相机,他微微一笑,那笑容里透着看尽千帆的从容。

“青州,古九州之一啊,不同凡响。”身旁人轻声说。我点头,心中浮现与此地相连的名字:李清照与赵明诚曾在此度过安宁岁月,于“归来堂”整理金石;范仲淹、富弼、欧阳修等先后治守青州,遗泽深远。他们的身影,仿佛仍徜徉于这街巷之间。
在一处古井旁,我停下脚步。井圈被绳索磨出深凹,井水幽静,映出一小片天。千年以来,多少寻常人家在此汲水生活?井边一位妇人正安静洗菜,这日常的场景,比宏伟建筑更令我触动——历史不仅存于典籍与遗迹,更流淌在百姓日复一日的生活脉动中。
午后,我们来到青州博物馆——这是一座拥有国家一级博物馆和国家5A级旅游景区双重头衔的“宝藏”博物馆,更是首批国家一级博物馆中唯一的县级综合性博物馆。它的旧馆近傍古城,现在已被另辟为艺术馆。新馆布展不过三年,设计者为梁思成先生的弟子张锦秋院士。较之旧馆,青州博物馆新馆建筑更宏大、设计更科学,本身也是一座值得一看的汉唐风格作品。我们随着导游的介绍,频频驻足:龙兴寺佛教造像厅中,北魏至北宋的佛像静谧伫立。一尊贴金彩绘石雕菩萨像低眉含笑,衣纹如水波流转,跨越一千五百余年,依然抚慰人心。金彩虽部分剥落,却更显真实——时光能使金身褪色,但对美与信仰的追求,却借由石头永恒传递……
在历史陈列厅,我见到了那件闻名遐迩的明代状元卷——赵秉忠殿试卷。卷面工整峻洁,小楷端庄有力,洋洋洒洒两千余言,陈述治国安邦之策。这份明代状元卷真迹,不仅因其书法精妙、保存完好而珍贵,更因它凝结了一位寒窗士子的人生巅峰,见证着古代科举制度的真实形态。凝视卷上朱红的御批,仿佛可见那位青州才子伏案挥毫、殿前应对的身影,也使“青州人文渊薮”之称落到了实处。
旁边展柜中,汉代的“宜子孙”玉璧温润莹亮,中间篆书三字清晰如初。这是长辈对子孙最朴素的祝愿。我不由想起无棣古城也曾出土类似纹饰的文物。两地虽异,心愿相通,人类最根本的情感跨越地域与时代,彼此呼应。
走出博物馆,日已西斜。回望青州古城,炊烟袅袅,为这座曾经的“两京重镇”披上温柔的暮纱。它辉煌过,也沉寂过,如今洗尽铅华,以从容之态迎接每一个清晨与黄昏。
回程车上,众人静默,各自消化这一日的见闻。我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,思绪转回无棣——
我们的无棣古城,同样是千年古邑。它位于齐鲁北境、渤海之滨,素有“东升文明之枢,北海瀚苑之府”之称。无棣之名早见于《左传》,历史上因盐兴、因漕运盛,是南北漕运的重要节点,亦为京津门户。
无棣的海丰塔,八角十三层,巍然屹立,塔下有“唐塔宋寺”之说;吴式芬故居中,这位清代金石大家的“双虞壶斋”曾藏金石珍宝无数,其情怀与青州李清照、赵明诚夫妇遥相辉映——不同时代,不同地域,对文化的珍视如出一辙。
无棣古城没有青州那般完整的街巷肌理,却自有其风骨。大觉寺的钟声、古城墙的残迹、盐场遗址的沧桑,都在述说另一种历史:与海洋、盐业、边防紧密相连的叙事。
若将青州古城比作饱读诗书的文人,温雅深厚,无棣古城则似戍守海疆的将士,豪迈坚毅,带着海风的咸涩与旷达。一东南一西北,织就着山东大地的历史经纬。
车窗外夜色已深,远方灯火如星。我忽然明白,此次采风不仅是空间上的行走,更是时间中的穿越,是与先人对话、探寻文化根脉的精神行旅:青州让我们看见文化如何沉淀与传承;无棣则提醒我们,每片土地都有独一无二的故事值得倾听与记载。
车入无棣地界,熟悉的风景隐现于夜色。我又想起青州博物馆里那件“宜子孙”玉璧,以及那份穿越千年的祝愿。今天我们以文字、画笔、镜头与研究记录的一切,又何尝不是留给未来的另一种“宜子孙”的礼物?让记忆不被湮没,让故事继续流传,让每座古城在新时代焕发属于自己的声音。
夜色中的无棣古城静默如守护者。明天,太阳照常升起,我们将在青州之行获得的启示中,以新的目光重新发现故乡深藏的美与价值。
从青州到无棣,不仅是两百公里的路程,更是一次文化的回响与共鸣。
(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