稿件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
本报记者 孙正好
前往辋川,颇有寻觅桃花源之感。辋峪之口极狭,两侧高耸的秦岭山石上,秋韵未尽,落叶缤纷。前行约三里后,峪内山体渐成弯弓之势,围抱出大片“豁然开朗”的平旷之地,中有清流穿境,良田夹岸,屋舍俨然,这便是唐代诗人王维笔下“杏树坛边渔父,桃花源里人家”的辋川了,即如今的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辋川镇。
“终南之秀钟蓝田,茁其英者为辋川。”驻足在辋川镇闫家村大桥,穿桥而过的便是辋峪河,它自东南方的秦岭山中款款而来,依依向西北而去,最终汇入杨柳含烟的灞河。远处,群山逶迤,青松依旧苍翠,河岸的杨树早已通身金黄。冬日暖阳温煦而渐有寒意,河道里连片的白石正在淙淙的水流声中静享日光浴。
1200多年前,或许也是在这样的天朗气清中,王维于此地写下了《辋川集》之第十五首诗《白石滩》:“清浅白石滩,绿蒲向堪把。家住水东西,浣纱明月下。”诗中尽是富有人间烟火的诗意。过了白石滩,我们也如王维一般“步仄径,临清流”,只觉此地“水田更木尚依然”——芳草依旧,劳作依旧,辋川的诗意依旧。
“余别业在辋川山谷,其游止有孟城坳、华子冈、文杏馆……”若我们真按上述《辋川集》序言所写而按图索骥,恐怕有些行不通。同行的王维研究学者、蓝田人张效东解释,《辋川集》中多是诗化的地名,自2015年以来,他带领诸多地方文化研究者,结合诗词和文献细节,反复现场探勘,才给这些诗意之地找到了现实对应点。
有张效东做向导,我们决定去“鹿柴”。《鹿柴》可谓是《辋川集》中最知名的一首,那里到底是怎样的空山呢?逆辋峪河而上,沿路偶有柿子树挺立在青瓦白墙间,远远望去,红柿装点在湛蓝的天空中,颇有些王维笔下“春来发几枝”的红豆风姿;近观之下,它们又灿若明火,垂如繁星。没一会儿,“鹿柴”到了。
“鹿柴”实为一条名为哑呼岩、呈东西走向的深沟,长约两公里。此时节,山间草木日渐萧索,两侧石崖上,深黄、暗紫、绯红、苍绿交织,林壑更显清寂。身临其境,我们才能解开王维《鹿柴》中暗藏的谜团。“走完这条沟道,山梁顶部的哑呼岩高坪上,有村落,有耕地,有田间劳作的人。”张效东解释,“因此行走鹿柴的王维,虽身在空山之中,‘但闻人语响’。”
沿着“鹿柴”继续前行,山谷中愈发沉静。唯有亲临诗人笔下的深山僻壤,我们方能体悟到,缘何辋川的山水万物,经王维着墨后如此幽静出尘——或许远离了世俗纷扰,我们更易感受到自然与生命的微妙律动。由此,王维看到了“水上桃花红欲然”的辋川之春,听到了“阴阴夏木啭黄鹂”的辋川之夏;他笔下的辋川辛夷坞中,长着“纷纷开且落”的芙蓉花;华子冈上,“飞鸟去不穷,连山复秋色”。
行至辋峪中部的官上村,便到了王维诗中的新家孟城坳所在地。千百年风雨沧桑,这里诗家旧迹无存,山水古风犹在。“王维在写给弟弟的诗中说此地‘后浦通河渭,前山包鄢郢’,可知其庄后是辋峪河,前山上有连通荆楚的秦楚古道。”张效东说,“官上村西部曾有大片水洼,便是王维诗中‘渡头烟火起,处处采菱归’的‘欹湖’,是辋川二十景中最大的景点。”
王维在辋川的最终居所,是辋峪最南端的飞云山麓。相比于人烟稠密的孟城坳,此地人迹罕至,远离尘嚣,是真正意义上的绝境幽谷,更符合王维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”的隐逸之趣,相传他和母亲逝后均安葬于此。附近白家坪村至今长有王维手植银杏树,已高逾数丈,大可十围,于一次又一次的金黄中度过了1200多个四季轮回。
生前,辋川成就了王维;死后,王维成就了辋川。唐宋以降,辋川渐渐成为历代文人墨客的精神园林——融合诗思禅心的《辋川集》,成为后代山水诗的体例范式,至今吟赏不绝;“意出尘外,怪生笔端”的《辋川图》,更引得赵孟頫、沈周、仇英、董其昌等历代名家竞相仿制。
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。”的确,王维之后,辋川便有了永恒的诗意。